2024年4月19日星期五

余英时:我走过的路

 文 | 余英时
摘自《余英时访谈录》


我求学所走过的路是很曲折的。现在让我从童年的记忆开始,一直讲到读完研究院为止,即从1937年到1962年。这是我的学生时代的全部过程,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1937—-1946年,乡村的生活;1946-1955年,大变动中的流浪;1955—1962年,美国学院中的进修。




我变成了一个乡下孩子

我是1930年在天津出生的,从出生到1937年冬天,我住过北平、南京、开封、安庆等城市,但是时间都很短,记忆也很零碎。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开始,我的生活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年的初冬,大概是10月左右,我回到了祖先居住的故乡——安徽潜山县的官庄乡。这是我童年记忆的开始,今天回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

让我先介绍一下我的故乡——潜山县官庄乡。这是一个离安庆不远的乡村,今天乘公共汽车只用四小时便可到达,但那时安庆和官庄之间还没有公路,步行要三天。官庄是在群山环抱之中,既贫穷又闭塞,和外面的现代世界是完全隔绝的。官庄没有任何现代的设备,如电灯、自来水、汽车,人们过的仍然是原始的农村生活。对于幼年的我,这个变化太大也太快了,在短短的三天之内,我顿然从一个都市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乡下的孩子。也就从这时开始,我的记忆变得完整了,清楚了。

乡居的记忆从第一天起便是愉快的。首先,我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我的住屋前面有一道清溪,那是村民洗衣、洗米、洗菜和汲水的所在,屋后和左右都是山冈,长满了松和杉,夏天绿荫密布,日光从树叶中透射过来,暑气全消。

我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时,曾在河边和山上度过无数的下午和黄昏。有时候躺在浓绿覆罩下的后山草地之上,听鸟语蝉鸣,浑然忘我,和天地万物打成了一片。这大概便是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的一种境界吧!这可以说是我童年所受的自然教育。

乡居八九年的另一种教育可以称之为社会教育。都市生活表面上很热闹,到处都是人潮,然而每个人的感觉其实都是很孤独的。家庭是唯一的避风港,但每一个家庭又像是一座孤岛,即使是左邻右舍也未必互相往来。现代社会学家形容都市生活是“孤独的人群”(lonely crowd),其实古代的都市又何尝不然?苏东坡诗“万人如海一身藏”,正是说在都市的人海之中,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但是在乡村中,人与人之间、家与家之间都是互相联系的,地缘和血缘把一乡之人都织成了一个大网。几百年、甚至千年聚居在一村的人群,如果不是同族,也都是亲戚,这种关系超越了所谓阶级的意识。我的故乡官庄,有余和刘两个大姓,但两姓都没有大地主,佃农如果不是本家,便是亲戚,他们有时交不出田租,也只好算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地主凶恶讨租或欺压佃农的事。我们乡间的秩序基本上是自治的,很少与政府发生关系。每一族都有族长、长老,他们负责维持本族的族规,偶尔有子弟犯了族规,如赌博、偷窃之类,族长和长老们便在宗祠中聚会,商议惩罚的办法,最严重的犯规可以打板子。但这样的情形也不多见,我只记得我们余姓宗祠中举行过一次聚会,处罚了一个屡次犯规的青年子弟。中国传统社会大体上是靠儒家的规范维系着的,道德的力量远在法律之上。道理(或天理)和人情是两个最重要的标准。这一切,我当时自然是完全不懂的。但是由于我的故乡和现代世界是隔绝的,我的八九年乡居使我相当彻底地生活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而由生活体验中得来的直觉了解对我以后研究中国历史与思想有很大的帮助。现代人类学家强调在地区文化研究上,研究者必须身临其境(being there)和亲自参与(participation),我的乡居就是一个长期的参与过程。

现在我要谈谈我在乡间所受的书本教育。我离开安庆城时,已开始上小学了。但我的故乡官庄根本没有现代式的学校,我的现代教育因此便中断了。在最初五六年中,我仅断断续续上过三四年的私塾;这是纯传统式的教学,由一位教师带领着十几个年岁不同的学生读书。因为学生的程度不同,所读的书也不同。年纪大的可以读《古文观止》、四书、五经之类,年纪小而刚刚启蒙的则读《三字经》、《百家姓》。

我开始是属于启蒙的一组,但后来得到老师的许可,也旁听一些历史故事的讲解,包括《左传》、《战国策》等。总之,我早年的教育只限于中国古书,一切现代课程都没有接触过。但真正引起我读书兴趣的不是古文,而是小说。大概在十岁以前,我偶在家中找到了一部残破的《罗通扫北》的历史演义,读得津津有味,虽然小说中有许多字不认识,但读下去便慢慢猜出了字的意义。从此发展下去,我读遍了乡间能找得到的古典小说,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荡寇志》(这是反《水浒传》的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等。我相信小说对我的帮助比经、史、古文还要大,使我终于能掌握了中国文字的规则。

我早年学写作也是从文言开始的,私塾的老师不会写白话文,也不喜欢白话文。虽然现代提倡文学革命的胡适和陈独秀都是我的安徽同乡,但我们乡间似乎没有人重视他们。

十一二岁时,私塾的老师有一天忽然教我们写古典诗,原来那时他正在和一位年轻的寡妇闹恋爱,浪漫的情怀使他诗兴大发。我至今还记得他写的两句诗:“春花似有怜才意,故傍书台绽笑腮。”诗句表面上说的是庭园中的花,真正的意思是指这位少妇偶尔来到私塾门前向他微笑。我便是这样学会写古典诗的。

在我十三四岁时,乡间私塾的老师已不再教了。我只好随着年纪大的同学到邻县——舒城和桐城去进中学。这些中学都是战争期间临时创立的,程度很低,我仅仅学会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一点简单的算术。但桐城是有名的桐城派古文的发源地,那里流行的仍然是古典诗文。所以我在这两年中,对于中国古典的兴趣更加深了,至于现代知识则依旧是一片空白。

大变动中的流浪

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我正在桐城。因为等待着父亲接我到外面的大城市去读书,便在桐城的亲戚家中闲住着,没有上学。第二年(1946)的夏天,我才和分别了九年的父亲会面。这里要补说一句:父亲在战争时期一直在重庆,我是跟着伯父一家回到乡间逃避战乱的。我的父亲是历史学家,学的是西洋史,战前在各大学任教授,1945年他去了沈阳,创立了一所新的大学——东北中正大学。1946年6月我先到南京,再经过北平,然后去了沈阳。

这时我已十六岁了,父亲急着要我在最短时间内补修各种现代课程,准备考进大学。1946—1947这一年,我一方面在高中读书,一方面在课外加紧跟不同的老师补习,主要是英文、数学、物理、化学等现代科目。我在这一年中,日夜赶修这些课程,希望一年以后可以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一篇短短的英文文字,其中便有八十多个字汇是陌生的。这时我已清楚地认识到,我大概绝不可能专修自然科学了,我只能向人文科学方面去发展。好在我的兴趣已完全倾向于历史和哲学,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1947年夏天,我居然考取了东北中正大学历史系。我的治学道路也就此决定了。

战后的中国始终没有和平,因为紧接着便爆发了国共内战。我在1947年底读完大学一年级上学期时,沈阳已在共军的包围之中,我们一家乘飞机回到北平。于是我的大学生涯又中断了。我们在北平住了十个月,然后又在1948年11月从北平流亡到上海。半年多以后,上海也被共军占领了。在这一年半的流亡期间,我自然没有上学的机会。

但是1948年在北平的十个月,我自己在思想上发生了极大的波动。这是中国学生运动最激烈的阶段,北平更是领导全国学运的中心。在中共地下党员的精心策划之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左倾”学生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大规模游行示威。我的一位表兄当时便是北大地下党的领导人,他不断地向我进行说服工作,希望把我拉入“革命的阵营”。这样一来,我的政治、社会意识便逐渐提升了,我不能对于中国的前途、甚至世界的趋势完全置身事外。我不是在学的学生,因此从来没有参加过左派或右派的学生活动,但是我的思想是非常活跃的,在左、右两极间摇摆不定。我开始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也深入地思考有关民主、自由、个人独立种种问题。当时的学生运动虽然由中共地下党员所策动,但在外面的知识分子并不了解内幕,他们仍然继承着五四的思潮,向往的仍然是“民主”和“科学”。我在北平期间所常常阅读的刊物包括《观察》、《新路》、《独立时论》等,基本上是中国自由主义者的议论。不过那时自由主义者在政治上已迅速地向左、右分化,左翼自由主义者向中共靠拢,右翼自由主义者以胡适为首,坚决拥护西方式的民主和个人自由。

我自1946年离开乡间以后,曾读了不少梁启超、胡适等有关中国哲学史、学术史的著作,也读了一些五四时期的有关“人的文学”的作品。因此我在思想上倾向于温和的西化派,对极端的激进思潮则难以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是我能同情的,然而阶级斗争和我早年在乡村的生活经验格格不入。我也承认社会经济状态和每一时代的思想倾向是交互影响的,但是唯物史观对我而言是过于武断了。总之,1948年在北平的一段思想经历对我以后的学术发展有决定性的影响。我对西方文化和历史发生了深刻的兴趣。我觉得我必须更深入地了解西方文化和历史,才能判断马克思主义的是非。

1949年夏天,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离开了上海,乘渔船偷渡到舟山,然后转往台湾。我是长子,父亲要我料理上海的家,因此留下未走。这一年秋天,我考进了北平的燕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从8月到12月,我又恢复了学生的生活。在燕大的一学期,除了修西洋史、英文、中国近代史等课程之外,我更系统地读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

这个时期,大学校园的政治气氛虽已改变,但严格的思想控制还没有开始。我们还可以比较自由地讨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问题。不过越讨论下去,不能解答的问题也越多,而且也远远超出了我们当时的学术和思想的水平。

我本来是不准备离开中国大陆的。但1949年年底,我意外地收到母亲从香港的来信,原来他们又从台北移居到香港。1950年元月初,我到香港探望父母,终于留了下来,从此成为一个海外的流亡者。一个月之后,我进入新亚书院,这是我的大学生活中所走的最后一段路。

新亚书院是一所流亡者的学校,由著名的史学家钱穆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1949年秋天创办的,学生人数不多,也都是从大陆流亡到香港的。从此我变成钱先生的弟子,奠定了我以后的学术基础。

钱穆先生是中国文化的维护者,一般称之为传统派,恰恰与西化派是对立的。他承认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学术上有开辟性的贡献,但完全不能接受胡适、陈独秀等人对中国传统的否定态度。坦白地说,我最初听他讲课,在思想上是有隔阂的,因为我毕竟受五四的影响较深。不过由于我有九年传统乡村生活的熏陶,对于传统文化、儒家思想我并无强烈的反感。到香港以后,我又读了一些文化人类学的著作,认识到文化的整体性、连续性,我也不能接受全盘西化的主张。但是我继续承认中国要走向现代化,吸收西方近代文化中的某些成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可能的。因此我对于钱先生的文化观点有距离,也有同情。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他在中国史学上的深厚造诣对我的启示极大。我深知,无论我的观点是什么,我都必须像钱先生那样,最后用学问上的真实成就来建立我自己的观点。我必须暂时放下观点和理论,先虚心读古人的经典,而且必须一部一部地仔细研读。我不能先有观点,然后在古籍中断章取义来证实我的观点。这样做便成了曲解误说,而不是实事求是了。

另一方面,我也始终没有放弃对西方文化与历史的求知欲望。我依旧希望以西方为对照,以认识中国文化传统的特性所在。中西文化的异同问题,一个世纪以来都在困扰着中国的学术思想界,我也继承了这一困扰。这不仅是学术问题,并且是现实问题。中国究竟应该走哪一条路?又可能走哪一条路?要寻找这些答案,我们不能只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基本认识也是不可缺少的。

西方人文与社会科学在20世纪有巨大的进步,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它的进步是愈来愈专精,代价则是分得过细之后,使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怎样在分析之中不失整体的观点,对于今天研究历史的人,这是一项重大的挑战。带着这许多不能解答的问题,我最后到了美国。



美国的进修

我在新亚时代,在钱先生指导之下,比较切实地研读中国历史和思想史的原始典籍。与此同时,我又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和英国文化协会两个图书馆中借阅西方史学、哲学与社会科学的新书。但我在香港时对西方学问仍是在暗中摸索,理解是肤浅的。1955年到哈佛大学以后,我才有机会修课和有系统地读西方书籍。我的专业是中国思想史,在这一方面我至少已有了一定的基础。在哈佛大学的最初两三年,我比较集中精力读西方的史学和思想史。所以我正式研修的课程包括罗马史、西方古代与中古政治思想史、历史哲学、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等。我并不妄想在西方学问方面取得高深的造诣。我的目的只是求取普通的常识,以为研究中国思想史的参考资料。

由于我从童年到大学时代都在战争和流亡中度过,从来没有受过正规的、按部就班的知识训练,我对于在美国研究院进修的机会是十分珍惜的。从1955年秋季到1962年1月,我一共有六年半的时间在哈佛大学安心地读书。第一年我是访问学人(visiting scholar),以后的五年半是博士班研究生。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接受严格的学术纪律的阶段。这一段训练纠正了我以往十八年(1937-1955)的自由散漫、随兴所至的读书作风。依我前十八年的作风,我纵然能博览群书,最后终免不了泛滥无归的大毛病,在知识上是不可能有实实在在的创获的。尽管我今天仍然所知甚少,但我至少真正认识到学问的标准是什么。这是中国古人所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的运气很好,在香港遇到了钱先生,在哈佛大学又得到杨联陞教授的指导。杨先生特别富于批评的能力,又以考证谨严著称于世。他和钱先生的气魄宏大和擅长总合不同,他的特色是眼光锐利、分析精到和评论深刻。

这是两种相反而又相成的学者典型。杨先生和日本汉学界的关系最深,吉川幸次郎和宫崎市定都是他的好朋友。在杨先生的鼓励之下,我也对日本汉学界的发展一直在注意之中。这又是我在哈佛大学所获得的另一教益,至今不敢或忘。

由于时间所限,关于在美进修的一段,只能简单叙述至此。我在学问上走过的路,以上三个阶段是前期最重要的三大里程碑。后来三十年的发展都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出来的,就不能详说了。

——网友推荐

程映虹: 希特勒的女阿凡达

1949年2月,在二次大战后盟军占领下的德国科隆,英国军事警察逮捕了一个中年女子。这个女人在几个月中在一些城市秘密散发了一万多份呼吁复兴纳粹运动的传单。这些传单以"德国人,民主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开篇,回顾战争年代德国的"光辉岁月",说今天在西方强加的民主下只有"饥饿、羞辱和压迫",最后以"我们的元首还活着,他将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重返人民。奋起反抗吧!希特勒万岁!"的口号结束。

来自印度的纳粹朝圣者

英国军事警察对这个纳粹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做了调查,发现她其实并不是德国人。她叫莎维翠·德威(Savitri Devi),是个印度名字,国籍也是印度。他们还发现,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到战败的德国和前纳粹分子接头,建立秘密组织和从事宣传活动。他们能抓到她,是因为她在科隆的联系人(原党卫军军官)被捕。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个从印度千里迢迢来到德国复兴纳粹运动的女人,有着地道的西欧人血统。她的父亲是希腊和意大利混血,母亲是英国人,因此她身上流着白人"高贵"的血液。她出生于法国里昂的希腊人社区,原名马克西米亚妮·帕特阿斯(Maximiani Portas,1905-1982)。她本来是法国公民,但上大学时放弃法国国籍成为希腊公民。

三十年代初,出于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厌恶和对印度古代文明的倾慕,德威前往印度生活,在那里取了这个印度名字。第三帝国崛起后,她想去德国用广播宣传为纳粹服务,为旅行的方便和一个印度婆罗门结婚,放弃了希腊国籍,换取大英帝国的印度臣民身份。但由于大战很快就爆发,她前往德国的心愿一直到战后才实现,但使命已经不同了。

英国军事警察把德威转送到杜塞尔多夫的法庭,罪名是传播国家社会主义(纳粹主义的官方名称)意识形态,从事被禁的纳粹活动,违反了军事占领法第7和第8条,最严重可判死刑。德威"大义凛然",把庭审变为宣传自己理念的讲堂,怒斥西方盟国在他们占领下的德国散布有关第三帝国的历史谎言,妖魔化希特勒,给德国人洗脑,说在他们统治下德国人丧失了民族自信,道德堕落。

审理德威案件的英国军官原来想从她那里诱出一些有关纳粹残余势力的情报,不料听到的却是滔滔不绝的充斥了哲学、神学、美学、历史和其他种种高深学问的一整套宇宙真理观,包罗从古代印度和埃及到近代西方文艺复兴和政治制度的各种知识。她完全不像是一个女政治犯,而像一个给他们上课的大学教授。

德威对律师表示她盼望英国人判自己死刑,那样她就可以实现夙愿,把生命贡献给纳粹运动。她将唱着纳粹党歌"霍斯特·威塞尔"走向刑场,高呼"希特勒万岁"迎接死亡。但让她失望的是,被她的博学和深奥绕得头晕目眩的英国军官们觉得这个身份复杂气度不凡的印欧女人主要是思想问题,于是判了她3年徒刑,实际上又只关了5个月就把她驱逐出境,规定5年内不得进入德国。

然而,被英国军官视为书呆子的那一面正是德威为纳粹事业执着献身的强大的精神和心理基础。不久她去了希腊,用婚前的名字换回曾被自己放弃的希腊护照,1953年又踏上前第三帝国的土地。由于难以找到敢于用行动复兴纳粹运动的同党,她转而从历史朝圣中获得精神和心理满足。她膜拜和希特勒及纳粹党有关的遗迹,从希特勒在奥地利的出生地和希特勒母亲的墓地到他在慕尼黑发动政变的啤酒馆,在那里流连忘返,心潮澎湃。她还暗访那些自称了解被西方歪曲的第三帝国"真实历史"的"见证人",和这些纳粹余孽相濡以沫。

从反民主到反人类

对希特勒和第三帝国的历史缅怀鼓舞德威成为一个活动家,奔走于欧洲和中东,并和美洲书信往来,为复兴纳粹事业、建立第四帝国鞠躬尽瘁。她不但出版了多本著作,而且联系流落在世界各地的老纳粹和崛起的新纳粹。在当代世界极右翼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运动历史上,德威赢得了大量倾慕者。她活着是他们的女祭司,死后羽化为他们的女神。

每个社会都有一些阴暗角落,都少不了一些政治极端主义者和反社会的心理疾患者,都能听到和看到一些对于正常人来说是匪夷所思的言论和行动,尤其是形形色色独裁者的"粉丝",他们坚信自己心中的偶像是死后遭人泼了脏水,被歪曲和污蔑得不成人形。德威的行为属于这个人群,但在思想上又绝不仅是走火入魔。

德威一生最值得人们重视的,是对希特勒狂热崇拜背后的一整套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和历史观和以此出发对民主、自由、人权和宪政的拒绝。作为一个典型的西方人,德威对这一整套首先在西方系统地发展起来的观念和制度的否定,正从反面说明它们本质上超越了所谓"东方和西方"特定的社会和文化背景,被所有蔑视个人生命和个体价值甚至具有反人类倾向的群体所憎恶。

不但如此,德威对这些人类赖以平等生存的原则的厌恶,是和她拒绝以人为本这个人类社会不言而喻的共同立场、把自然和动物在价值观上置于和人同等的地位有关联的。这一点也使得我们不得不注意长期以来在中文语境下被忽视的纳粹运动的一个重要方面:纳粹对自然环境和动物权利的保护在形式甚至法规上确实是今日绿色政治和生物多样性运动的先驱,因此似乎给历史叙述出了难题。其实,第三帝国的生态政治不过是纳粹主义反人类的一个极端表现罢了。

德威极端主义思想的形成和欧洲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在时间上同步,但产生过程和具体内容又和人们一般理解的这些概念至少在知识构成和历史背景上不同。它不但有别于欧洲法西斯主流思潮,而且和席卷欧陆、波及英伦的大众法西斯运动也没有关联,可以说处于法西斯主义的边缘地带。但在这个边缘地带形成的那些观念和她鲜明的个性相结合,却给战后法西斯意识形态全球性的继续生存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土壤。

法西斯主义本来就是一个成分复杂的思想体系,而且深受实用主义的政治原则支配。而德威又是这样一个思想体系中的异数,要做到对她的深入了解,即使对于专业的思想史学者来说也非易事—某种意义上也无此必要。但择要而言,有两条比较清楚而相互缠绕的线索。第一是她的身份认同从西方中心地带向边缘的转移,第二是泛雅利安乌托邦理念的形成。

法国-希腊-印度: 身份认同和泛雅利安乌托邦

德威虽然出生于法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但多元的家庭血缘组合却使得她难以建立法国人的认同,从童年起就深受身份意识的困扰。由于父系主要是希腊人,从小一直生活在里昂的希腊人社区,所以希腊而非法国成了她文化和家族身份中更重要的背景。这种背景又受到移民社会政治气氛的强化,主要是希腊反土耳其的民族主义。从古典时期开始,小亚细亚(也称安纳托里亚,今称土耳其)西部一直是希腊历史和文化的一部分,大量希腊人在那里生活。15世纪时信奉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兴起,把这里作为帝国本土,并向爱琴海和希腊本土扩张,一度吞并希腊。希腊作为民族国家就是通过摆脱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建立的,它独立后和土耳其纷争不断,波及海外希腊人社区,德威从小耳濡目染,种下了希腊民族主义的种子。

一战后,大学生德威来到希腊寻根,倾倒于那里浓厚的古典文化氛围和人文风情,增强了她希腊人的认同。恰在此时,她热爱的希腊遭受了一场重大的民族危机。奥斯曼帝国由于在一战中加入德奥集团,战败后瓦解,只剩下小亚细亚的本土,而希腊则企图借机在小亚细亚西部扩张,和新建立的土耳其共和国发生冲突。结果希腊在军事上失败,被迫接受洛桑和约,从小亚细亚撤回几乎全部的希腊人,人口超过本土人口的四分之一,造成了一场巨大的人道灾难。在此以前,土耳其帝国已经对境内的希腊人进行迫害甚至种族屠杀,数十万希腊人丧生。

这个灾难性巨变进一步夯实了德威的希腊人意识,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对西方主要国家英法的态度从疏离到幻灭。作为希腊的主要盟国,英法虽然竭力瓦解奥斯曼帝国,但没有支持希腊的领土要求,对难民危机袖手旁观,作为战胜国之一的希腊反而成了国际政治的弃儿。英法在希腊危机中的不作为对德威来说绝不仅是外交政策的权变,而是虚伪、背叛和出卖,反映了其本质,这促使她放弃法国国籍,成为希腊公民。

德威自幼对法国就缺乏归属感,对其政治文化也格格不入。还在少女时期,她就公开表现出对启蒙运动思想家、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以及大革命和共和国这些法兰西民族引以为豪的政治文化之标志的不屑,为此甚至受到所在中学的惩戒。这种政治早熟或许和她移民的身份有关。她从法国人转为希腊人,既是国籍认同的变化,一定意义上也是对所谓西方价值观的拒绝。

整个20年代,希腊基本上是德威生活和思想的中心,当时她正在里昂大学学习人文和科学课程,在希腊住了好几年。她的本科论文是关于一个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博士论文却是关于数学的简单性。在此期间,她的个人认同从国籍到思想都从西方政治文化的中心转向边缘,否定西方近代启蒙人文主义甚至基督教人文主义的传统,要回到古典文化为个人和时代寻求出路。这条路径不走近两百年来主导西方思想的欧陆和北美,而是从地中海的古希腊出发,通过南亚的印度教和种姓制,再绕回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最终指向一个种族主义的泛雅利安的乌托邦世界。

德威说她要在"古希腊、古罗马、古代英国和德国寻找我们种族带来的神祗和仪式,还有6000年前的太阳神崇拜,这些都是今天千百万人仍然赖以生存的命脉;要用今天的婆罗门精英来见证一个令人敬畏的奇迹:种族隔离的可行和少数雅利安人世世代代的成就。"

这段话表现了德威和当时欧洲泛滥的种族主义历史观的一致,这种历史观以印欧语系(即欧亚从不列颠到印度的多数语言共享一个起源)的发现为由虚构出一个优越的雅利安人种。德威的"独创"在于她突出古希腊在这个种族主义世系中的地位,强调印度今日的高等种姓仍然代表了这个种族,此外"6000年前的太阳神"是她对古埃及法老埃赫那吞宗教改革时确立的太阳神崇拜(Disc)的解读(尽管埃赫那吞的年代至今不到6000年),她认为那是受雅利安人的影响,这又把埃及文明也归到雅利安人种的名下。她为此写了一本《太阳之子—埃及国王埃赫那吞及其哲学》。对雅利安种族神话的这种泛化,和她后来对纳粹种族主义的认同一起,构成了一个泛雅利安的种族乌托邦。

在希腊期间,德威日益被印度吸引。古代印度本来在欧洲种族主义神话中就是3000多年前那个金发白肤的雅利安人东扩、从深肤色的达罗毗荼人手中夺取土地建立雅利安国度的圣域。1870年代德国著名考古学家斯基里曼发现了特洛伊和麦锡尼古城的遗址,证明了荷马史诗的真实性,其中有大量在印度宗教中常见的卍字符,似乎更印证了雅利安人横跨印欧的历史(德国和北欧学术界19世纪发展起来的对印欧语系的热衷和这个背景有关,中国学者季羡林在德国的东方语言学重镇哥廷根大学深造就是得益于此,即使二战也未中断其项目)。德威于是产生了前往印度的愿望,她认为印度最高的种姓婆罗门就是雅利安人种纯粹的后裔,印度的种姓制度就是不同种族之间的自然秩序,于是1932年她前往印度。

在印度期间,德威进一步发展了她的种族主义世界观。她十分担忧地看到以印度教为基础的种姓制度已经被大大削弱了,穆斯林人口的增加使得印度"默罕默德化",越来越像埃及和伊拉克这些穆斯林化的国家,此外基督教的传播也影响了印度教的地位。为此她写了《对印度人的警告》一书。她参加了印度反英国殖民统治的运动,但加入的不是国大党和甘地的泛印度民族主义的主流运动,而是一个叫"民族志愿者联盟"的组织,以"雅利安使命"自居,由种姓纯粹的印度教徒组成,目的是维持婆罗门精英的政治权力。印度民族主义领导人尼赫鲁称这个组织为"印度的法西斯"。通过参加这个运动,德威实际上又为自己获得了一个雅利安印度民族主义者的身份。(左图:印度教徒盛装打扮的德威)

早在20年代下半期,纳粹运动的种族主义纲领就吸引了德威的注意。1933年纳粹上台后,德威非常振奋,她从希特勒身上看到了在印度日渐遥远的雅利安种族复兴的希望。她认为纳粹主义和印度教是相通的,视希特勒为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毗湿奴的阿凡达(化身,Avatar)。传说中毗湿奴有十个化身,九个已经出现,她认为希特勒就是最后一个,带领雅利安人对抗整个世界的黑暗和堕落。她甚至在纳粹军人身上看到了印度教义:印度教规定武士杀戮不是罪过,是履行种姓责任,但杀戮时必须保持超然,不投入任何情感。德威认为纳粹军人的职业表现正体现了这个种姓美德。

除了雅利安种族主义,德威和纳粹之间还有很多共同点,最根本的是对宗教人文主义和启蒙人文主义这两个西方近代文明的基本观念的否定。人们一般认为启蒙人文主义以人为中心,确立了工具理性,否定了中世纪的以神为中心、以信仰为生活原则。但德威认为,西方宗教把神与人的关系看成是宇宙间唯一的关系,独尊人类,认为自然和动物是神为了人而创造、由人来支配。西方宗教也建立了神的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这和人文主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是相通的。

与人文主义对立,德威否定犹太-基督教的一神教义,主张回到被它取代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异教,印度教不过是其中一种。这种异教尊崇自然本身规定的生物性等级制度,神性就体现在这个自然的秩序中,它排斥杂交和变异。在这个异教的宇宙秩序中,人和自然及动物并列,没有特权。但在每个物种的内部,这个宇宙秩序又规定了贵贱和高下。和尼采类似,德威把基督教的兴起视为弱者和奴隶道德的胜利,是对自然秩序规定的强者的压制。

按照启蒙主义线性历史观,一神教取代原始宗教是进步。但否定一神教回归原始异教正是纳粹反启蒙主义的精神文化的核心:纳粹崇拜的就是一个神秘的前基督教世界的日耳曼异教(occult)。纳粹的所有标志,例如卍、骷髅、双闪电、黑太阳光轮等都和这个神秘宗教有关,党卫军还有自己秘密的神庙和祭祀仪式。与此相联系,德威和纳粹都批判理性主义和科学思维,认为它们是对原始性和自然性的僭越。

纳粹高扬自然和动物权利,上台不久就颁布了保护自然环境和严禁虐待动物的法规,体现了上述原始异教的宇宙秩序观。纳粹美学引导德国人贴近自然、欣赏自然的美(纳粹发展高速公路和家用汽车,组织学生和青年远足和野营,也是为德国人创造踏访森林原野的机会),但与此同时仇视一切在他们看来是非自然的生物现象。纳粹认为纯种的动物要比"杂种"和低等级的人种更高贵,维护自然界的美要比给低等级的人群提供生存条件更重要。纳粹宣传中不乏党卫军在战火中呵护动物的画面。

德威也酷爱自然和动物,她完全拒绝肉食、狩猎、马戏、用动物作为科学实验对象和穿戴动物皮毛制品。她在印度的家中养了几十只猫和很多鸟。但是,她对动物的这种热爱是建立在对人文主义的拒绝基础上的。她有一本《对人的控诉》,就是对人文主义的彻底否定,其中说这个世界上多数人本来就是不应该出生的。在二战后,针对西方国家在前第三帝国推行的非纳粹化政策,德威轻蔑地说你或许可以在政治上推行非纳粹化,"但你不可能把自然'非纳粹化'",表达的就是由宇宙秩序规定的自然等级不可动摇的信念。

德威和纳粹在世界观和宗教观上的重合导致了他们在社会政治观点上的一致。他们都拒绝自由主义根据契约和公民权利组成民族国家的政治民族主义,认为国家的基础是生物性的种族而非政治性的民族,强调血统、家世、土地等更原始性的因素在决定身份中的作用,这套话语中的民族主义实际是种族民族主义。

他们都拒绝建立在启蒙价值观上的民主和平等。德威说民主是谎言,平等是荒谬。在他们看来,民主主义、自由主义和建立在它们之上的宪政制度是在政治领域里对自然秩序的破坏,因为种族之间和个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平等。在20世纪,人人平等至少在道义和法理上被普遍接受,而德威认为在印度仍然留存的种姓制度是对它的抗拒,而纳粹的第三帝国则是在欧洲范围内对它的颠覆。

二战爆发后,德威想去德国用自己擅长的语言才能为纳粹宣传机构服务,为此她和穆克赫基(Asit Krishna Mukherji 1898-1977)结婚,取得英国臣民身份,放弃了希腊籍,想通过意大利进入德国。穆克赫基是身世高贵的婆罗门,激进的"印度使命"领导人,这个组织代表了印度高等种姓中的准法西斯主义者,他们在政治上敬佩纳粹对英国的挑战,在文化上感激德国东方学界对印度古典文化和语言的推崇。德威和他早已结识、志同道合。但婚后德威还没有来得及成行,1940年6月意大利对英国宣战,她只得留在印度。

二战期间,德威夫妇密切关注战局,指望德军能经由苏联南部和北非战场打进印度,就像3000多年前的雅利安人远征那样。他们一度把希望寄托在日本身上,认为日本人也是优秀的纯种,对自称太阳神后裔的大和民族产生了种族"移情"。日本军旗上光芒四射的太阳看上去和德威钟情的古埃及Disc也很像。当英美在东南亚与日军交战时,美军在印度东部建立了基地。德威夫妇在他们加尔各答的家中开派对,殷勤接待很多美军军官,在和他们闲聊中套取情报,送给缅甸的亲日抗英民族主义武装,由他们转送日本人。这些美国人恐怕不可能想到一个西欧背景的优雅女士和一个高贵的印度婆罗门竟然会替日本人义务做间谍。

当二战临近结束时,德威不能忍受新闻和街头巷尾对德国将要失败的报道和议论,离开加尔各答跑到了乡下。战争一结束,她立即决定去欧洲,从那里进入德国。她没有能和第三帝国共同斗争,但要为第四帝国的崛起奋斗,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故事。1952年她出版了《熔炉中的真金—战后德国的经历》,把德国战后的物质匮乏和文化危机都归于西方盟国,渲染德国和奥地利人对民主的失望和对希特勒时代的怀念,坚信雅利安人会再度崛起,告诉世人他们之所以恨希特勒是受了西方的欺骗,对他根本不了解。

从50年代到70年代,德威频繁旅行,和纳粹的残余势力建立了密切联系。他们当中有党卫军军官斯科尔兹内,此人是第三帝国的传奇人物,1943年意大利反法西斯政变后,墨索里尼被秘密囚禁在一处难以登临的高山之巅,他率领突击队乘滑翔机从天而降,把墨索里尼解救到柏林。纳粹垮台前后,他授命组织"敖德萨行动",把一些纳粹精英转移出德国,散布在世界各地,本人受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的庇护。德威前往西班牙看望他。和德威有联系的还有纳粹的空军英雄鲁德尔,盖世太保巴黎的头头巴比,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魔鬼医生门格尔等等,很多名字中国人都不陌生。他们战后都辗转去南美定居。此外,在和以色列的冲突中,北非和中东一些穆斯林国家雇佣了一些前德国军官,利用他们的反犹主义和专业知识。德威和他们也有往来。

德威还在战后的新纳粹和形形色色的极右翼势力中建立了声望。她是"国家社会主义世界大同盟"(一个新纳粹的全球组织)的发起者。在参加这些组织的野营(仿效第三帝国青少年的集体活动)时,她甚至像年轻人一样清晨起来在河里洗冷水澡,因为"只有意志薄弱的民主主义者才睡懒觉"。(左图:1961年德威在英国和新纳粹成员在野营地致纳粹礼)欧洲各国警方对她的名字非常熟悉,她多次遭遇拘留、传讯、驱逐出境和拒绝入境。她还与美国新纳粹党的领导人罗克维尔书信往来,晚年最后的愿望就是前往美国和那里的新纳粹分子和白人种族主义者团聚。为此她1982年先前往英国,但在那里去世,一部分骨灰送到美国,存放于美国纳粹党总部。

希特勒的女阿凡达

德威在她孕育多年的主要著作《闪电和太阳》(1958年出版)中说希特勒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毗湿奴的阿凡达,这本书成为当代新纳粹运动和西方新种族主义者的最爱,还有缩写本问世。

其实,如果真有化身,德威倒称得上是希特勒的女阿凡达。

二次大战和冷战的结局一度给人带来意识形态终结的错觉。但自1990年代以来,形形色色极端主义的观念和运动不断复活和强化,参与者既有上个世纪政治斗争中幸存的遗老,也有全球化时代崛起的新秀。他们挑战人们对二十世纪极端主义政治运动的历史记忆和道德评价,重构被二十世纪的政治实践瓦解的种族、宗教和阶级乌托邦,用各种意识形态话语觊觎政治权力,否认人人平等的民主原则。人类社会和它们的斗争也仍然围绕着那个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老问题:人之为人的一些基本权利和保护这些基本权利的基本制度。对莎维翠·德威的一定了解,不但有助于增强对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抵抗力,也有助于深化对现当代历史的一些基本问题的思考。

2024年4月18日星期四

顏純鈎 | 習近平的不歸路:脫實入虛,官民積怨,財散人安樂

 (作者臉書)


看短視頻有時也能長見識。最近看到一個視頻,拍的是馬斯克星鏈飛船平安落地的現場。飛船從半空中緩緩降落,對準陸地上的起落架。飛船利用尾部出火的力度和方向,來校正準確的著陸位置。
起落架上有兩個長臂,飛船上部有兩條短臂,飛船一定要恰恰落在起落架兩條長臂的中間。飛船降到準確位置後,起落架兩個長臂慢慢收攏,正好托住船身上兩條短臂,與此同時,飛船熄火,船就停定了。
全部複雜的過程都是電腦控制,不能出一點差錯,否則就機毀人亡。
美國人在想的,都是如何征服大自然,攻克高科技難關,他們集思廣益,他們的高科技便出大成就。相比來說,中國人都在想什麼?習近平號召全黨全國要學習他的狗屁思想,中國各級官員就狗屁顛顛去背習語錄。中共不停搞政治運動,修各種惡法,各級黨組織要花大量時間來開會學習。中共強調社會管控,維穩隊伍就白天黑夜出動去抓人。
中國上下都在做「唔等使」的蠢事,美國人卻在做有前瞻性﹑破天荒﹑改變人類命運的正事,究竟是東升西降,還是西升東降,只看做人做事的態度就明白了。
近日又看到一個視頻,是經濟學家溫鐵軍在談中國的債務問題。他有學生在縣級市和鄉鎮掛職當官,縣一級負債普遍都在幾百億至上千億,鎮一級負債也都在數十億至上百億。
基層政府唯有拿土地抵押給銀行,向銀行借錢還息,官員流水一樣來去,債務就越積越重,地方政府以土地抵押借款還息,財困就轉嫁到銀行身上。這樣的政府運作方式當然是不可持續的,但除此沒有活路。基層官員沒有時間去解決政府財政與民間難題,因為都在忙政治學習,忙鎮壓民間抗爭。
交警城管在街上欺壓百姓,已成日常現象。有交警攔住一個年輕女子,要沒收她的電動自行車,女子不服,結果被七八個壯漢按倒在地上,女子大聲呼叫,說有人抓她的胸部。有一個視頻拍到政府強拆,民眾反抗,有人駕車碾壓拆遷的官方人員,旁觀者大聲叫好。
政府暴力壓迫與剝削平民,百姓身受其苦,眼見其惡,對政府官員恨之入骨,官民的矛盾衝突遂無日無之,不斷升級。
習近平正在做的事情,便是不斷為自己挖坑。經濟惡劣,應該舒解民困,減少民怨,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做更多不得人心的事,積累更多民間仇恨。某城交警幾百輛摩托開進市區,準備大規模執法,沒收來的電動自行車,黑壓壓堆積在曠地上,低價轉賣去外國。那些騎車上下班﹑接送孩子﹑做快遞送餐的小百姓,你叫他怎麼活?他活不下去,他能讓你活下去嗎?
溫鐵軍提到最新的社會問題,便是由南到北,中國民間正在被高利貸綁架,普通人借一萬要還五千利息,而這筆利息,在取到借款時就要預先扣下。也即是說,你借一萬,但到手的只有五千,另外五千已當作利息被提前扣除。
高利貸盛行,即是有相當多的人已經沒有正常的借貨渠道可以解困,唯有借高利貸來渡過一時危機。高利貸當然不是脫困的途徑,但人被逼到絕境,唯有出此下策,出此下策,即是把絞索套到自己脖子上。
習近平現在走的是一條不歸路,這條路便是不斷糟塌中國經濟,然後擴張維穩隊伍。經濟崩壞,百姓活不下去就要反抗,民間反抗政府就動用武警公安實行鎮壓,民間反抗規模越來越大,手段越來越激烈,政府就動用更多軍隊武警,動用殺傷力更重的武器。官民對抗的暴力不斷升級,最終耗盡政府資源,政權的崩潰,便從基層發生,然後向上蔓延。
有人提出一個問題,說中共的經濟危機有沒有機會演變成和平轉型?所謂和平轉型,當然指的是中國大陸以和平演變的方式,走向民主化,時至今日,這真是相當幼稚的一種期望。
要和平轉型,能先立法公開官員財產嗎?這一步已經無法走出去。能放開言論管制,讓人民放心說話嗎?這一步走出去,中共就先被十幾億國人的咒罵淹沒。地方債務怎麼解套,樓市爆煲如何修補?失業人口如何安置?千頭萬緒,給你做習近平,你也只能束手就縛。
習近平深知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內外形勢越來越惡劣,前進是死,後退也是死,他自己也躺平了,坐等歷史的裁判。這個結局遲早來到,是習近平的宿命,中共的宿命,也是中國人的宿命。

何凌:怀念陈乐波!



每每抛出一个政治经济题目,这位思想型的革命家就会花几秒钟慢慢地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神采开始洋溢起来;我们知道一堂大课开始了….。

 

我认识陈乐波是在文革前夕。那时我才十岁,稍长几年的初高中学生,在眼里属于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乐波长我六岁,那时还不是我能结识的。那年夏天建国西路华东局广场放露天电影,突然一阵骚动,见众人瞩目的一位高挑男子,戴着"国防绿"军帽;背着军挎包,从自行车上下来。模样潇洒,神情坚毅;只听见他对黄安汉(同我一个大院的)说,意思有事为什么不招呼他。显然是一场拳脚的场子他没赶上。给我的感觉那就是革命志士相约赴难!好个侠义高士!听人说:他就是陈乐波,言下之意我不知道他是很Low的。惭愧之下,向往之心油然而起。

 

结识陈乐波缘于我的同学屠新军。上海滩干部子弟圈子里隐约传说有四兄弟公子:陈家,乐波和申申;孙家,恒志和小平;第三家究竟是谁,忘了;屠家,新乐和新军。这三家的共同点:喜谈大事,至少一个兄弟很帅。乐波在陈家里就是那个很帅的。因为屠新军有机会跟着他哥哥屠新乐出入陈家,我也就有机会一了结识陈乐波的心愿了。

 

文革暴烈,先是"地富反坏右"遭难;接着"走资派"倒霉。陈家,孙家父,母罹难,殃及尤甚。平时路人以目相对;但人总要说话。于是每年初二,高卫国,高建国兄弟都会在家尽当时之条件,请几位信任的朋友畅饮,常常最后是借酒宣泄,高家母亲会敲门说:"轻点"!那次聚会却是在十月,四人帮落网的消息四处涌动。陈乐波喝的酩酊大醉,连声大呼:"张春桥!你也有今天。" 他父亲死于非命,张春桥是脱不了干系的。

 

天网恢恢,家仇已报。国家社会民族去往何处?这是七十年代年华正茂的一代人以为必须回答和解决的。(只是到了老来看,既没有答对也没有解决)。 答案似乎很简单:政治上民主自由;经济上改革开放。上海那堵墙一时成为表达思想的窗口,而实际发动的中心就落实在陈家。"革命"常常以流水席开始,简单而健康:白水煮白菜,有几片羊肉。痛饮酒,读"民约论";然后陈乐波当仁不让从革命大义讲到当下形势任务。参与者在内室圈子里的可以插话,注解发扬;房间外边的唯有崇敬恭听。题目形成后,大多有文思敏捷的弟弟陈申申,笔不加点,一挥而就成大字报。然后一群人冲去墙那里张贴。不久墙就不保了。解放日报总编栾保俊带话来劝收手为好,说有话他可以由内参代为上达。陈乐波是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的,当晚大字报上墙时被清场的警察紧紧困住双手。情急之下,以一口怒痰吐在警察脸上。那次风波收网时,据说他是被提交批捕的。躲过牢狱之灾,是市委书记彭冲不准。文革里家破人亡,现在子女再进牢狱;父辈老同志那里那里不好交代。我曾开玩笑说,坐在你家门口的都进去了。你不去天理不公啊。不想一言成谶。后来毕竟没有躲过铁窗生涯。

 

一天陈乐波来看我,说到"世界经济导报"来工作;大喜。觉得大才般般若乐波者愿来"导报",何幸之至!钦老板也是早知乐波大名,听我报告消息,马上说:"陈乐波愿意来,很欢迎"。就此开始了我们共事的生涯。

 

从50年代反右以后,报纸杂志不归宣传部管,总编把关的,以"导报"启始,后来有"经济学周报";"中青年经济学论坛"。半个巴掌数的过来。

 

初期的导报属于思想知识传播平台;钦总编每天夹着一摞内部大参考,交给编辑部,他划圈打勾的那些消息文章便被摘取改写,以本报讯的名义供之读者。建国以来,信息稀缺,学识贫乏;报纸犹如打开一扇窗口,清风徐徐吹来,身心舒畅,耳目一新。钦老板(我们对总编钦本立的私下称呼)志不止于此:他以与邓公平起平坐的口吻说过:导报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制定改革开放路线;(不仅仅是贯彻执行哦)口气很类似五七年文汇报回应"百花齐放"方针的态度。由此,当时代大幕拉开时,导报应该是参与者,而不仅仅是传播者。后来胡耀邦辞世,导报因为参与组织纪念报导,以宣泄不满而招致第一次被要求内容送审;那次钦老板在面见后来的总书记时说:小平同志应该检讨!这时已经隐隐有所谓第四种权力的自诩。

 

乐波的价值观与钦总编一致。 在导报与思想界学术界形成共鸣中,作用尤甚。我被任命为北办主任,到任的却是乐波,以他的博杂的学识,自由的思想,倨傲的态度,广泛的人脉和无限的酒量结交政经各色人物。实话说,乐波不算好记者;一场约定的采访,大多以他口若悬河的演讲结束。一篇期待的报道,常常演化成博士论文的底稿。好在导报里在学术思想上与他角力的人不多,能从他杂乱无章的高论里发掘精彩的不少。所以,每每出报前夕,乐波从北办夜半给钦总编打来的电话,会成为隔日版面的主调;驳杂的文字则由"枪手"(即我等爬格子辈)改写成下期的"头条"。

 

乐波与大多数从文革中走出来的青年一样,价值观念推崇自由;经济模式信仰市场;政治制度乃是他们最难回答的问题。民主墙时的乐波,还是民约论的笃信者。后来偏向于先经济后政治;相信政治的选择还须探索。八十年代后期,开放改革由经济选择转向政治突破,乐波是有保留的。为毕其功于一役,政治民主化可以一了百了的情绪推动下,导报也在政治议题上屡屡打出格的擦边球,整肃不可避免的一次次降临;乐波是那种人:"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却决死保卫你说话的权力";每次工作组来"加强领导",或"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他总是急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虽然不口唾其面,但一定是言语尖刻,视来加强的领导如无物。导报尚能幸存,许多报人以为理当如此。殊不知"事情正在起变化"。

 

正在变化结果是,"导报"被停刊。人民日报那篇文章点了他的名,这次是逃不过牢狱之灾了。所幸不曾送了性命。坐牢他是有准备的。早在那堵墙的风波时,新年里,乐波来问我去不去看内部电影。我随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驰驱,居然到了提篮桥监狱!电影倒是电影,在这个日子去这个地方看电影,有点冷幽默!乐波说"顺便号号房子"。乐波母亲,我们称张阿姨;看着孩子胡闹,从不加一言规劝。看看形势知道不免,就给两个儿子一人缝条棉裤,说坐牢最怕得老寒腿。这样的母亲,儿子不造反都难。那次没赶趟的乐波,十年后得了报应。

 

一度不解:潇洒帅气,家世显赫又多才艺如乐波者,多少女孩子仰望;乐波似乎只交往不涉婚嫁。以至当年离开北京回上海时,传说坊间靓女失落的颇多,恨很地说:乐波就这么走了吗?!后来隐隐感觉到他是担心家室被他连累。禁不住夫人马芳的魅力,四十成家,孩子还在腹中人倒进了大牢。再见他已经是数年之后。问起铁窗生涯,他老老实实的说,再有准备,也是不够的。可想经历的身心磨难。孔子抱怨"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乐波算是可以入圣人法眼的一个例外。

 

文革初期有首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没几天被批判为血统论。不香了。我曾就教我的父亲,他说英雄混蛋不好说,家世家风对孩子总是留下痕迹的。乐波父亲在文革初期不明不白的死去。后来平反昭雪,叶帅和邓大人都送了花圈。张爱萍,张劲夫这些大人物来上海,也要陈家兄弟去见见。可见他的家世底蕴。缺点也是优点,就是乐波兄弟骨子里都有股傲气。不是豪门傲乡里,是布衣傲公侯的不屈之气;不阿谀奉承,不屑于靠关系牟利。J来上海任封疆大吏;也受嘱咐去看乐波妈妈;两公子在侧。J说你们家我来过。陈家妈妈答:不记得啊。还回头问孩子,记得吗?两公子都说不记得。没点睥睨的格调,不会不知趣如此。后来主政上海的也姓陈,而且是陈家妈妈在老干部局当领导时一手带出来的。乐波也曾下海冲浪淘沙,只身裸泳而已,不曾去谋得一点官场信手可得的好处。

 

知道乐波借助家世人脉只有一次,且所谋甚大。商鞅入秦;管仲相齐;乐波也是有兼济天下的心,只是没有这个命。韩非子"说难",老命题的新篇章无非就是"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旧故事而已。人家摆好了将死的棋局,你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岂不谬哉!

 

乐波好读书,不敢说他学有所成;因为最终他也没有交出"中国向何处去" ?这个期待的答案。乐波好谈大局,也不敢说他攀画的如何;举个小例子。我曾问他上海买点房子怎的筹划,他摊开一张地图,说要先懂得上海交通的战略格局。他买的房子倒是在地铁上高架边;我只在"法租界"里觅宝。结果可想而知。乐波也曾一度以评股为自许,终不知是他误了股市还是股市误了他。有多少人在学术上,经营上出人头地,但又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怀念他们呢?似乎那些悲剧人物才被挂念;乌江自刎的项羽;刺秦不成的荆轲;败走麦城的关羽;刑场抚琴的阮籍…乐波虽然事不济,气质却与他们仿佛。

 

怀念陈乐波!

 

4.17


陈乐波(后排左二)与民主墙运动参与者合影, 1980 年元旦,摄于上海虹口公园


陈乐波(右二)陈申申(右一)与友人合影



陈乐波(左)与钦本立(右)在世界经济导报编辑部办公室



一九八九年春夏“导报事件”中的陈乐波(右)




页面